#第三期·嘉宾介绍

全文约6200字，阅读约需19分钟。

关于经历：

“我感觉我的经历是相对平和的，没有说一定要做成什么事情，每一步都是比较自然的。”

关于学生：

“我们同学比我想象的更腼腆。其实我希望同学们能够更加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思想，更多地和老师进行交流。”

关于个人发展：

“你未必要下多大狠心，你只要有一种恒定的、向上的态势就可以了。在每一个环境当中，都想着自己能够做些什么更有意义、价值的事情，而不是沉浸在琐碎的事物里。”

关于提出问题：

“实践当中，人与人之间会有冲突，这种冲突如何化解？化解就是找规则：按照规则能不能化解这种冲突？这种化解是否公平？如果经过这种价值性检验，你觉得不公平，那问题出在什么地方？是否要修改规则？改该从哪改？实际上，我们整个社会就是一个形成规则、适用规则的过程。”

“对于各种不同的社会关系，法律是否要介入？以什么样的方式介入？做出什么样的调整？这最后都取决于我们的价值判断，即我们认为什么样的处理是妥当的。”

关于资料驾驭：

“写作的主线是自己挤出来的，你在别人的启发之下形成了一个观点，但别人只起到支撑的作用。”

“你不是被资料拉着走，而是你掌控着资料。你的想法、你的问题意识决定着你要看哪些资料，然后在看完资料之后，能够利用它、把握它，这就是驾驭资料。”

「编者按」

初见叶老师是一个晴朗而有风的下午，在约定的咖啡馆，叶老师从容地向我们走来。他姿态松弛，语调平和，给人以沉静而有力之感。

他说，基础性阅读是建立知识体系的基础，读是最重要的。

他说，进步是建立在自己在想、自己在表达之上的，只是整理别人的东西，不可能有太大长进。

他说，希望同学们持续地选择最有价值的事情，拥有内心的安宁。

他说，未来掌握在你们的手中，要走得正，不说谎，坚持自己的本心本意。

在接下来两个小时的交谈中，我们曾想象的、名为“师者”或“学者”的轮廓被一点点填满。

01

持续地选择最有价值的事情

Q：请问您是如何走上研究民法的道路的呢？

A：我最初是从师范毕业，然后在县城的一个中学教语文，做了三四年的老师。80年代末，好多老师都选择转业，我可能也没想太多，就跟着转到了司法局和律所，自学法律。后来参加全国第三次律师资格考试，成绩还不错，通过了。但是我在那之前基本上没听过什么课，唯一的一次听课是在省司法厅组织的律师资格考试培训。我在培训班里待了一周左右，听了几节课后觉得没有自己看书效率高，就回去了。印象中，我听了几次民法和刑法的课，然后就回家自己看书，接着就做了五年的专职律师。

后来我考了法大的研究生。当时考研究生能用的资料也比较少，我和杨振山老师写信联系过，也没有收到回信。后来有一天收到回信，是一位硕士生同学刘家安回的信，他现在是法大的老师。在联系之后他寄了一批书过来，其中有张俊浩老师的《民法学原理》。之前我考律师的时候基础课大体学过，收到《民法学原理》之后我花了一周左右的时间精读，这让我进步很大。毫无疑问《民法学原理》在当时是最好的教材，放在现在来说也是非常好的教科书。到法大读完硕士后我就想着回来继续当老师，后来我就来到南大了。我对教学工作感兴趣，对理论性的东西也有兴趣，所以就觉得做老师挺好的。

我的历程基本上没有什么犹豫或波折，也没有过在某个阶段下决心一定要干成什么大事。在考研究生的时候，一开始考，我也不确定能否考上。初试考完之后感觉还不错，后来参加复试同样感觉还行，渐渐地在最后我拿到通知书的时候就并没有太大的反应，因为在知道结果之前，我已经有了心理预期。我跟年龄相仿的同事、朋友们有过一些交流，我感觉我的经历是相对平和的。没有说一定要做成什么事情，每一步都比较自然。

我的方向是在考研的时候决定的。那时候我对民法的兴趣更浓厚一些，很坚定地想学民法。之后到南大也是教民法、合同法，后来教过物权法、侵权法和民总，也教过一次债法。民法有它自身的逻辑和体系，我们也会认为民法相对更成熟一些，这些对我来说可能更有吸引力。当然刑法其实也很成熟，而法理以前虽然相对薄弱，这两年也一直在发展。我比较倾向于民法，主要是因为它的体系、成熟度，以及本身的理论魅力。

Q：那您在教学过程中对我们新澳彩开奖 的学生有什么样的印象呢？

A：我们同学比我想象的更腼腆。其实我希望同学们能够更加自由地表达自己的思想，更多地和老师进行交流。对同学而言，直接交流更有意义。对老师来说，也能知道学生的状态，相应地去进行调整。所以同学们可以和老师有更多联系，不用有什么顾忌，大胆表达自己的思想。

我们同学整体是非常好的，有很好的基础和学习能力。我对同学期望也比较高。我个人觉得南大的同学有更好的基础、更好的天赋，可以把自己的定位放得高一点。大家从本科开始学习法律，将来不论是做实务还是做研究都完全可以做到最好。你未必要下多大狠心，你只要有一种恒定的、向上的态势就可以了。在每一个环境当中，都想着自己能够做些什么更有意义的事情，而不是沉浸在琐碎的事物里、沉浸到人际纷争当中。

我们同学应该有这样的智慧，知道将来在工作中，把精力用在什么地方是合理的。不要把精力浪费在小圈子的矛盾当中，这是最没有意义的事情。每一个环境中人际关系都会有矛盾，同学之间也会有矛盾，要懂得去化解，对别人要宽容。每个人内心都有善的也有恶的部分，我们要做的是把他善的部分带出来。从工作内容上来讲，你需要把精力调整到专业方面，这样的话路才会越走越宽，才能保持良好的状态。

我希望我们同学能够把眼光看得更远。不管是读书阶段还是工作阶段，要持续地选择最有价值的事情，在这过程中你的能力会逐步提升，成果也会越来越好。从过往来看，我们在各行各业都有成长得非常好的同学，也希望更多的同学能够拥有内心的安宁，做得越来越好。

02

去感受，去尝试，去调整

Q：您觉得看了过往这么多学生的经历，我们是否应该在这四年里更多花时间去广泛地体验？广泛体验和专业学习之间该如何权衡呢？

A：你们还很年轻，各种体验都会影响你的视野和心性，是有意义的，但专业这一块是主线。以你们的智商，可能花六到七分的力在专业上就可以，然后三四分去参与社团或者获得更多的体验。就我个人来说，我觉得习惯是非常重要的，好的习惯会让你很轻松，你不需要再花精力去考虑做选择。我天性就不太喜欢玩游戏，但是要玩的话也会上瘾，前几年经常在手机上玩一段时间，最后没有办法就卸载了。游戏玩多了也会有一些自责，觉得头昏脑胀，不能做太多事了。我们可以从游戏当中获得一些快乐，但要适度。对你们来说，我觉得可以更多地去尝试，比如说去法院、律所实习，了解一下它的流程。

Q：刚刚您说我们可能花六七分力就够了，但是现在新澳彩开奖 的同学可能都比较卷，有人花十分乃至十二分力在保研上，您怎么看待这种现象？

A：保研确实使我们的本科更不自由。保研的比例越来越大，想读研的同学就只能去拼学分绩，这是非常不好的。我们现在考试非常不灵活，考试有指定教材，题型有限定。对法律来说，唯一可以逃出这个模式的是出案例。如果是很自由地考，其实可以挑选最好的学生，那你就没有必要盯着眼前的学分绩。

对你们来讲，保研是一个难题，可能是你们卷的一个因素。如果不考虑这个因素的话，完全可以有更长远的学习安排和人生规划，可以学得更灵活、更好。大家卷得都很累，但好像每个人都无法自拔。你退出这条赛道之后该怎么办？你有没有这个勇气退出？其实是可以的，路很多。这两年疫情出国的少一点，出国可能比的就不仅仅是学分绩。可能每个同学需要考虑自己如何兼顾。我牺牲了什么来获得这样的结果？是我拼命卷才能提高学分绩，抑或只是牺牲了一些休息的时间，但仍然保持着比较好的学习状态？这就是权衡的问题。

Q：有的人已经找到了自己想做的事，可能很喜欢某个学科，或知道自己将来想从事什么工作。我们该如何找到自己真正想要去做的事情呢？

A：从学科上来看，法律有技术面的东西，也有价值面的东西。在技术面上，它本身不空，是非常实在的。法学是一门经世致用的学问，和社会贴合紧密，对社会建设具有重大的意义。我们现在依法治国，法律人才的需求量非常大。在价值面上，公平正义的观念完全可以满足你对价值的追求。所以我觉得法学是一个非常好的选择。

从具体的选择来说，这要去体验。比如上班，我不喜欢朝九晚五的工作，之前做律师的时候是完全自由弹性的。但有人喜欢有规律的工作，上班下班的转换可能更符合他的习惯，这就是一种时间上的感觉。再比如，你希望是别人向你分配任务，还是自己去选择做与不做？有的工作是大系统中的一个环节，接受上级的指令，传达到下级，完成相应的工作。如果你喜欢这样的工作，觉得省心，可以在业余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，那就是可以的。个人的倾向与你的个性是相关的。你习惯于怎样的角色？如果在工作中你扮演这类角色会不会适应得更好？这就需要自己去感受，去尝试，去调整。

03

一个价值面，一个技术面

Q：我们在学术研究、论文写作中该如何去提出问题？

A：法律的问题实际上是实践问题。实践当中，人与人之间会有冲突，这种冲突如何化解？化解就是找规则：按照规则能不能化解这种冲突？这种化解是否公平？如果经过价值性检验，你觉得不公平，那问题出在什么地方？是否要修改规则？改该从哪改？实际上，我们整个社会生活就是一个形成规则、适用规则的过程。我们大陆法系制定法律，制定法典就是将其体系化的过程。传统英美法系不制法典，通过裁判实践形成规范体系，它的判例法、普通法就可以形成一个相对完整的规范体系。这就是规则生产方式的差异。

说到提出问题，那刚刚提到的各种不同的社会关系，法律是否要介入？以什么样的方式介入？做出什么样的调整？这最后都取决于我们的价值判断，即我们认为什么样的处理是妥当的。你会发现有一些规则导出的结果并不合适，可能是不妥当的。

我觉得法律的核心是两块：一个价值面，一个技术面。法律是一套规则体系。规则体系它的构成是什么样的？在不同情况下如何处理？故意杀人要判死刑，损坏他人之物要负侵权损害赔偿责任，这就是规范。我们要做的是展开其要件，探究不同场合下，要件设定是否妥当，效果是否存在调试空间。法学是非常实务取向的一种学科，是通过价值权衡来决定到底用何种技术方法去实现我们的价值。

价值面对你们来说没有问题。成年之后，大家应该建立了自己的价值体系。这样是否妥当？这个问题是不是可以批判？这个人该不该受到批评？这需要自己去体会。

技术面上，要探究通过什么方法来实现价值，方法本身是否具有合理性。这个方法有副作用吗？是否会使某一方获得过多的利益？是否保护了不该受到保护的人，或者损害了不该损害的人？等等。

法律学习就是逐渐提升对法律基本问题的理解。我们对基本问题、基本方法理解得越深刻越透彻，我们水平就越能提高。也许我们的面还不够宽，但有时候面的拓展只是时间的问题，而走入更高境界的理解才是真正费力的。

很多同学不知道自己该写什么，就让老师给题。我基本上没给同学题过。给题有两种方式：一种是你给题，他不知道怎么写；另一种是你给框架，他还是不知道怎么写。因为你的问题意识和他的是不一样的，所以只能是你自己找到一个问题，思考这个问题该怎么研究，我们可以给予相应的引导，比如说这个问题本身是否已经被解决，它的实际价值大不大等等。这样你选定之后，再去看资料，形成观念。

04

驾驭资料，靠自己的思考来推进

Q：您提到写论文要有驾驭资料的能力，会不会出现资料失控这种情况？我们该怎么去驾驭和处理资料呢？

A：信息社会资料庞杂，你必须要取舍，去做决断。做决断是在资料指导之下，靠自己的思考来推进。有时候看资料是无边无际的，你没有办法靠读资料继续走下去，你必须停下来，靠自己去思考。写作的主线是自己挤出来的，你在别人的启发之下形成了一个观点，但别人只起到支撑的作用。引用他人的观点往往只是引用他人的论证理由，或让自己显得更有说服力。

所以驾驭资料的能力是什么呢？不是被资料拉着走，而是你掌控着资料。你的想法、你的问题意识决定着你要看哪些资料，然后在看完资料之后，能够利用它、把握它，这就是驾驭资料。否则可能会被资料拉偏，觉得什么都好，文章东拉西扯而没有逻辑性。那这时候我们就需要删减。删到只剩核心部分，再去加强核心部分，把它充分展开，这样就是一篇更集中更好的论文。

你们现在也存在驾驭资料的问题。判断基本资料的简单方法是看作者和期刊。中文文献，基本上C刊以下的不用看，尽量看法学类的C刊。再看作者，不是看作者的资历，而是看他是否严谨。很多博士比博导写得更好，否则我们的学术不可能发展。

Q：您会更喜欢全面、规范的论文，还是并不特别有条理、但有自己思考的论文？

A：我更倾向于看有自己思考的，自己想出来的是最好的。看硕士生的作业，有的人写得好像乱七八糟的、不是很有条理，但都是自己想出来的，每一小块都包含自己的想法，这是要鼓励的。我们的进步是建立在自己在想、自己在表达之上的，只是整理别人的东西，不可能有太大长进。所以对于看起来工整的但没有一句话是自己的论文，我们是不鼓励的。

法学论文判断标准其实很简单：一个核心问题，然后对核心问题进行深入的讨论，对既有的学术的整理非常精准，自己又有拓展，这样就可以了。简洁准确地介绍别人的东西，然后把更多的精力就放在核心问题的展开上。我们现在可能会有两个问题，一是选择了错误的问题，比如某个观点不值一驳，你却把它记下来反驳它一下。二是别人的观点是有道理的，你整理、抽取的时候就理解错了。曲解对别人不公平，反映不了学术本身的东西。

05

读是最重要的

Q：您在民法学习这一方面有什么建议吗？

A：我觉得对你们来说，读是最重要的，研究生是这样，本科生也是这样。基础性阅读是你们最有效也最重要的提高途径，是建立基本知识体系的最重要的方式，课堂上再体系化的讲述都不可能达到这种水准。

在这之外还要参与讨论，参与课上和老师的讨论，课下的和同学之间的讨论等等。讨论当中要敢于提出问题，敢于直面问题，敢于发现问题，提升自己对法律的理解。

整个民法当中民总是最重要的，要在民总上多花精力。譬如合同，合同是法律行为；法律行为是什么，民总当中都有。同学们可以读两三本民总的教材：朱庆育老师的是要通读的；梅迪库斯那本我向来是推荐读的；读完之后读拉伦茨的民总、王泽鉴老师的民总。王泽鉴老师的民总通俗易懂又严谨准确，最难读的可能是拉伦茨的那本。其他的还有日本的民总，比如解老师翻译的山本敬三的民总。你们现阶段可以先通读王泽鉴老师的民总，然后再读梅迪库斯、朱庆育、拉伦茨这几本。

没有扎扎实实的阅读，和别人讨论如何提高是不可能的。任何一个阶段，本科、硕士、博士乃至阶段都是这样的，就是要扎扎实实阅读。在民法之外，还可以读其他的东西：经济学、社会学、法理学、法哲学等等。如果想向深处拓展，就要看法理学法哲学的东西，从更抽象的层面将问题抽取出来，然后回过头来和部门法结合起来思考，这样部门法才会越来越好。这些都是要付出时间的。

06

走得正，不说谎

Q：同学们未来可能会走上学术道路，也可能成为律师或法官，那您对未来的“法律人”的身份有什么期待吗？我们应该朝什么样的方向去努力？

A：如果你做研究，就做最好的研究，不要弄虚作假。每一项研究都不能敷衍，不能为了职称做某件事。做研究这一块，讲求的是功底，是厚积薄发。有这个能力，今年没有文章没关系，明年可能发表出两三篇。我们同学如果做研究，就做真正学术的东西。不是看文章、项目、奖项的数量，而是相信自己的判断力，哪怕文章可能不多，但知道这是好的就足够了。做学问就应该是这个样子。我们有一批老师是真正的纯粹的学者：我在思考这些问题，也许我时间有限，成果有限，但我在认真做。

律师不能唯利是图，一定要保有公平公正之心。要“练练内功”，专业越来越好，业务也会越来越好。法官要扛得住诱惑，有职业荣誉感，做一个高水平的、公正的法官。如果你追求它并且做到了，你内心会非常愉悦。

Q：您对我们现在新澳彩开奖 的同学有什么寄语吗？

A：我这一两年其实还是有很多感触的。你们和国家的命运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，你们是什么样子，将来我们国家就是什么样子。无论是因为疫情等等因素，我们现在其实都处在比较艰难的时刻。但未来掌握在你们的手中：你能不能够走得正，能够不说谎，坚持自己的本心本意，不做破坏公平正义、违背良心的事情。法律人要有公平正义之心，要能够坚守自己的底线。当你们未来走上工作岗位，至少要做到不撒谎。不要为了一些功利的目的，去做违背自己良心的事情。不能说的时候可以不说，但没有必要说违心的话。我觉得这是非常重要的。

对你们来讲，我觉得现阶段就是开开心心，好好学习，维持好的心态。过去这三年确实很困难，希望你们尽量保持平静安宁的心态，把自己的习惯培养好，生活安排好，学习安排好，面向未来，眼光看得更远，我觉得这样就可以了。

特别鸣谢 / 叶金强老师 尚连杰老师 填写问卷的同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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采访 / 吴芮仪 崔自鑫 田田 钱愿如

编辑 / 张玄丽 钱丹 林泽铭 谭梓萌 周恺妍 田田 钱愿如

文编 / 顾益宇 史颖资 钱愿如

美编 / 田田 钱愿如